一位跨国企业高管的微积分人生——访如新大中华区总裁范家辉

fanjiahui1

“叫我家辉。”范家辉递出名片,接过名片,建议省略姓氏称呼彼此。他的语调不高不低平平过来,既亲切又自然,人和人初次相见的那种微耸瞬间被熨伏。

细灯芯绒衬衫,红色;Zara紧身牛仔裤,蓝得舒服;阿迪达斯跑鞋,红色耐克运动袜;莫西干发型,短发里有星星点点的白。在过去一年里,他成功地减掉了25公斤――这令他提起公司的某款产品颇有说服力――目前身材相当fit。

这一天是5月4日。范家辉一早群发了两篇纪念“五四”95周年的文章。他的邮件群里大约有5万人,从朋友到员工。

“我们青年人应该有理想……”他说。

这位青年生于1963,7年来是如新集团大中华区总裁,也是这家根基在美国盐湖城的跨国直销公司23年前在亚洲聘用的第一人。

从1991年起,他受公司委派,像推土机一样开拓并管理了12个亚洲市场:香港、深圳、澳门、台北、印尼、日本、韩国、菲律宾、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以及中国大陆。

时至今日,身为如新大中华区域总裁的他,依然在大中华区两岸四地持续不断地突破创新、创造纪录。在他的带领下,短短六年时间,大中华区由07年的年营业额不足2亿美元一跃成为如新集团第一个年营业额突破10亿美元的区域,比之前的计划提早了一年多实现,并占到当年全球业绩的三分之一强。

“我喜欢做新的事,从零开始。”他说,“我是坐不住的人。”

香不能断

位于十六番的鲤鱼门本是个小渔村,算起来也有150多年了。1960年代,有渔民划着小舢板靠岸,叫卖新捕的海鲜;岸上的食客踩着晃悠悠的木排,去挑那仍在扑腾的活物,钱货交接,提着就到一旁的小馆活杀现做……范家辉描述40多年前的风情。

他径直往海鲜街深处去,在熟识的卖家停下,招呼,挑拣,顺手拈只虾丢给一尾隆头阔唇的大鱼。大鱼一转身,虾不见了。

在这地道的香港食肆,空气里满是9个音调的粤语,铿锵婉转,每个韵脚都落在俗世的喧腾里,这是他熟稔的玲珑市井。

范家辉生在香港。一岁多,母亲离开了家,妹妹刚出生,父亲事业最低谷远走日本。奶奶,一位只识得《千字文》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妇人,在三角地开了一爿门面大约2米的檀香店,撑起一家七口的生计。

“我是跟六个女人一起长大的,四个姑姑一个妹妹。没有长成贾宝玉,倒还不错。”范家辉一开口,便表现出与内地的“不隔”;当他引用起毛泽东、邓小平的话,就更有一种“贴近”。

从一岁多起,他在檀香店里长大,紧挨着菜市场、小店铺、书报亭……看的是形形色色的人,听的是南腔北调。长到五六岁,司看店之职。

“香是家里自己做,哪怕一时赚不到钱,用料也要够足――断香是忌讳,也是砸牌子的事。”范家辉说,诚信、刻苦、耐劳,是奶奶的言传身教。

“小买小卖,来的都是邻里,大部分是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大妈。递过来一张五块钱,第一,拿个算盘出来打给她看,一块七的香,要找三块三;第二,找钱是一块、两块、三块,一毛、两毛、三毛,一张张数给她,这叫清清楚楚。”他演示五十年前的找钱动作,一板一眼。

“点点滴滴,细水长流,口碑传出去,奶奶的店就慢慢在扩大,后来她可以跟印度人做生意……精准,做事做在点子上,这都不是读书读来的。”

范家辉个子不高,但在做生意这件事情上,他却是个大块头――我是说,他开窍得早。

运檀香的纸板箱可以卖废纸,一毛钱一斤。他喜欢下雨天,拖着十个纸箱往回收点去,心里想的是雨水的增量。多年以后,当他在河南驻马店或者洛阳收购生牛皮时,看着当地回民拿牛皮泡在水里或者抻大面积,心知肚明。

读小学,他用新奇士汽水瓶盖配上小木条做成飞镖卖给同学,一毛钱一支。

因为喜欢读报,常常偷拿店里代替收银箱的小竹箩里的零票去报亭。后来,奶奶让他记帐。再后来,他跟报亭老板讲好,月结。

“哈哈,就是挪用亏空啦……”范家辉忽然转向公关经理,“这些调皮捣蛋的事会不会影响公司形象?

12岁起,每年暑假至少打两份工。他在运动鞋、滑雪手套、皮箱、火柴盒的生产流水线上停留过,当过电影院的带位员、百货公司健康食品销售员、保险推销员、快餐店员以及清洁工。最火热的场面大概是压膜:赤身穿条三角裤,戴三层手套,将一块砖伸进火炉烧制……这份工,他坚持了三天。

当时家境已经不错,他不必为赚钱打工,他说是想获得经验――了解社会的不同层次和每一种生活的样貌。

“有两句话我很喜欢,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很多事情都有道理在其中,关键是怎么去品味它,把它内化,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范家辉说。

光合作用

fanjiahui3

范家辉上了一所基督教教会小学,70年代已有百年历史。他的父亲和姑姑们都从那里毕业,最小的姑姑品学兼优,只长他6岁。学校里始终有些六十多岁的老先生教授中文,一方面爱屋及乌,一方面怜其身世,鞭策他背下许多唐诗宋词,并把传统儒家文化交待给他。

他出示手机里新近与父亲的唱联。父亲拟一联“希望引出佳句”,他对联并横批,得回应“为父深佩”。他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在这一刻,愈发精亮。

40多年前的香港小孩也读四大名著,范家辉最喜欢《三国演义》。“它对我后面做事情很有帮助,里面有传统价值,有计谋,有策论。但《红楼梦》我没办法,二十几岁重看,我都没办法看过第二章。后来睡不着,我就拿它出来。”

70年代的香港学制是“新中式”――英国统治者在中国学到科举制,不仅引进国内公务员遴选制度,而且用于殖民地管理,以确保年轻人把精力都用于考试升学――小学六年,淘汰80%升入中学;中学是三加二加二,中三升中四,淘汰一批然后文理分科;中五升中六,淘汰90%。最后,大学三年。“我那一代可能是一万个小学生里有一个可以进大学。”

“我比较野性,从来是蛮叛逆的,”范家辉说,“我是坐不住的人。”

因为不适应既保守又贵族还全英文的天主教中学,有一年多时间,他几乎每天打架、逃学、学会并带领同学赌博,赌“鱼虾蟹”、“利市大小”之类,很快被逐出校门。但同时,年长六岁,品学兼优的姑姑正就读中文大学,她在另一个方向上牵扯他、影响他、平衡他。他遍读姑姑的书,参加问答比赛总拿冠军,常以每日一问、问倒老师为乐。

中三到中五,伴随着调皮捣蛋、挑战权威,他蓦然又开一窍:知道不等于懂得,知识不等于智慧。他开始参加学校社团,做学生领袖;用他的话说:“把‘做反’的精力投入到做别的事。”

中六,范家辉挑了一所出过好几位“香港小姐”的中学读预科班。进去一张望,也没多少漂亮女孩。一个月后,他离开了,交了一些新朋友,每天喝酒,玩乐,混。

此时,父亲的生意已经做到快要上市,而他的个人档案(跟大陆学生类似)也相当可观,里面有斑斑顽劣,有聪颖,有天赋的领袖才能。

此时,又一位关键的女性人物出场。她本是父亲的秘书,在“那个生我的人”离开十年后,成为范家辉的妈妈。

她的英文是在街头学起的。四五十年前香港店招,一行中文,一行英文,她常坐电车,电车驶过塑胶品店,plastic company,她便收进两个单词……后来,她做到汇丰银行香港总经理的秘书。

“家辉啊,家里面的生意不是不给你。第一,给了你,你可不可以承受。第二,生意有顺有逆,有一天随时可以不好,到时候不一定有东西给你。最起码你要读一个本科,可以有一个自力更生的能力。”

“好啊,那我再去读预科,重新来吧。”

2年后,范家辉考进香港城市大学。毕业时,25岁。“公司现在在全球头百名校招大学生,但不要求他们是头百名的成绩,及格就好――我自己是后进的,我不是天才学生,我从来不要求他们读书一定好。”

商业学很对他的胃口。他的学习方法也颇可圈点――

城大的办学理念是垒砖式:每年2-3个学期,每个学期学6门功课,一年下来将近18块砖。范家辉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室内一面青砖墙,手在砖块上移动:“三年垒下来,最后是做一个general management,总体的管理,这跟我的性格很匹配。我喜欢广度的知识,不是精研,什么东西都了解一下,最后做一个综合性的思考。我是九流十家的杂家。”

“当时有很多教授是从英国、美国回来的。你不去上课他也没所谓的,只要做功课,交论文就行。平常他们喜欢下课去喝啤酒,我就每天陪他们喝酒闲聊,这样学到的更多。比如说这个Law(法律课),课堂上讲的闷死了,几杯酒下肚,普通法的这个概念该怎么理解,为什么这个判词是这样的,他自己的想法就带出来了,比上课生动多了。”

范家辉亮出右手食指上的一个茧子:“20年没有打麻将了,从前这里是肿起来的。第一,打麻将,第二,写文章,正好笔的位置。以前也写文章,拿过一些不成熟的奖。”

“打麻将也有道理可悟:每天回去一定会想一想,今天打过什么牌,本来这副牌应该怎么打,明天再看到这个牌的时候我该怎么打。后来就学会日省吾身:我今天做了什么事;今天本来应该做什么事;今天做了什么不应该做的;修正过来我明天应该做什么。”

他也曾有过类似欧·亨利小说中苏比的幡然时刻:不行,从明天起,我要改过做人。但每每发现,三天又回到原地,老师当年评语:勇于认错,死不改悔――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扭转人生的突变强力。于是,他开始学习累积,他管这叫微积分。

“Calculus,心中要有一个微积分。这是大学教育里最有价值东西,虽然这门课我不及格。每天修正一点点,千分之一也好,万分之一也好,如果持之以恒,每天微小的改变会累积。有些十年二十年的老朋友再见到,有对我说,范家辉你变多了。比如说我的脾气其实很不好的,以前开会常常一枝笔就丢过去了,但发过脾气没有解决问题呀,关系却搞不好了,于是反省。要思考,才可以慢慢内化,行为上的改变一定是从心里出发的。”他说,最喜欢金庸小说中的人物是杨过,字改之。

走出香港

fanjiahui2

1989年8月1日,范家辉过罗湖关,只花了3分钟,往日起码排队3小时。在大陆改革开放的第11个年头,在那样一个时段,他去往深圳一家港台合资公司:“我一直在找来大陆发展的机会。”

跟鲤鱼门那家他结识了40多年的海鲜坊老板守着寸金寸土赚钱营生不同,范家辉和他的一些朋友们从很早开始就看清楚他们的路:走出香港。

“我们一直说,香港虽然发展比大陆早,但却是‘借来的时间,借来的空间’。对于上一代来说,它只是一个动荡年代的避所,它的历史感稀薄,令人很难产生归属感。”

那是一家将生牛皮加工成半成品蓝湿皮的企业。范家辉不仅学会如何将一百多斤、湿漉漉、带腐肉的半成品在卡板上堆叠起来,也有了去内地采购的经历。

从深圳开货车到河南、安徽,一路上坑坑洼洼的泥路,冬季北方的朔风,路途中一元多的二锅头,精明的回民,为企业带来利润的地下钱庄……都成为他对中国认识的一部分。后来,当身边的香港朋友用各种口吻谈论“大陆人”的时候,他笑道:大陆有三十几个省,每个地方的人都很不一样,没有一个笼统的“大陆人”……倒是香港人一到大陆,很快学会了闯红灯。

2003年,他陪家人去西安,没跟旅行团,包了个车往汉武帝陵去。一路上,他发现乡下路与路之间很少有车辆交会,即使有,车与人,车与车之间总能有序通过。乡人哪里需要红绿灯么,他感同身受。

另一次文化相对主义的经验是在印尼。90年代初,他每天在雅加达晨祷的钟声里醒来,这样的钟声,每天要响五遍。他只能上午召集公司成员开会,因为下午当地人要礼拜。下午,他花一美元就能找一个当地人陪打一下午网球……在这个天气只有热、很热、非常热三种情形的赤道岛国,几千万年以来,人们不需要时装,树上结满果实,七八斤的河鱼随手可捞,困了上树就可以睡,人们不需要储蓄……

“就像香港人比较务实、急功近利,都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后来,范家辉每到一个陌生的国家、城市,先去走访当地博物馆,像一个有经验的人类学家那样。

做直销如同做保险,都是与人打交道含量极高的生意。对市场的认识,对国情的判断,对政策、门槛的把握,对历史、文化、商业的综合考量,20多年来,范家辉在亚洲各国精研的,就是这样一门学问。在菲律宾,他曾触犯过黑帮利益,进出8个保镖陪护,行踪保密,仍然眼看着两辆车在身后爆炸;也收到过恐吓短信。

他喜欢引用毛泽东的话“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或引邓小平的话“路子走对了,政策不会变”,又或者温家宝的话“一个很小的问题乘以13亿,都会变成一个大问题;一个很大的总量除以13亿,都会变成一个小数目。”他推崇纽约市长朱利·安尼的“破窗理论”(涵义是细节对人的暗示作用);也有自己的话“共通的国情,就是人”。

1997年香港回归,他第一批拿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此后他所有的言与行,纳入一个抽象的归纳“爱港爱国”,却有实在内容。

听范家辉谈国情――

国家的和谐是什么?就是人人有饭吃。

中国大陆自成一体。

新加坡五百万人口比上海一个徐汇区还要小。拿整个中国跟新加坡比法制、比公务员素质,这不公平。

有人性,就一定有贪腐。香港七百万人口,用十五年的时间才建立起一个制度(指廉政公署的设立),让大部分的人会害怕去贪污腐败――金钱、名誉、道德、家庭,再加上你受的教育,所有这些东西加起来是一个整体,供你掂量:代价,你付不付得起。

范家辉亦有许多管理心得,他享受这份工作。他的家人曾对公司高层说:你们不用加他薪水他都乐意这样做的。前一天,他对香港城大的学生仔讲了一句比较拗口的长句:什么叫成功?一路下来你累积的才智辛劳,交付给你最感到兴奋的事情上面所取得的成就,就是你的成功。

“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是我每天思考的问题。”“啪”地,他打了一个响指:“有两种离开,一是坐飞机出差太频繁,我的朋友差点乘了马航,而之前我自己躲过了华航空难……这几年我们请了很多顾问,也让年轻管理团队承担更多,让公司能够健康成长,公司的成长不能单靠一个人。另一种离开是退下来,我给自己定的55岁之前。把机会留给年轻人,把位子让出来,找一帮志同道合的企业家,帮扶一些有潜力的小企业,给他们最好的咨询,帮他们成长为大企业,让他们的员工也和如新的员工一样,都有光明的未来,给社会带来健康、可持续的发展。而我们的条件也很简单,不收钱,只要这些企业家55岁也退下来,加入我们这个组织。虽然离开打拼了半辈子的如新,但可以去帮助更多的后来者――它是多赢的、绵延不绝的。”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责编:Starry)

Related Posts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