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大一结束的一个暑假,舟舟说有份不错的实习工作要介绍给我。
于是,我拖着如自己一般单薄的行李箱北上前往武汉,行李箱里只有几套衣服,一张身份证和不知道会不会用得上的学生证,兜里揣着一部旧手机和全部财产加起来都不到200元的现金。
第一日
一大早,我在武昌火车站出口处见到了好久不见的舟舟,她的笑容已显得有几分陌生。但我却仍然感到亲切,毕竟她是我在这座陌生城市里唯一认识的朋友。
一同来接我的还有另一个女生,舟舟叫她彬姐。彬姐瘦瘦高高的,皮肤不算白。她说常听舟舟念叨我,现在我大老远赶来与其相聚,执意要领我一起将武汉有名的景点游览一番,说着一边主动拉过了我的行李箱。
那是我第一次来武汉。
逛完光谷广场和有名的汉街后,我们去了东湖,坐在草地上,舟舟说起了自己的梦想,一定要变得富有、独立,彬姐也说起了自己以及身边的朋友坚持奋斗、抓住机遇变得富甲一方的故事。
她们慷慨激昂地说着,还不时扭过头来劝我,一定也要在朝梦想努力的同时抓住机遇。
我一直以为舟舟和彬姐跟我说这么多,心中必定正在酝酿一场伟大的梦想之行,从未想过她们口中的字字句句皆是早已预设好的伏笔,也没有想过这次带我游览只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放松我的警惕。
游览结束后,她们将我带到自己所在的小区。小区很隐蔽,在一个偏僻的路口。进去后,我们弯弯绕绕地走了几分钟,到了一扇门前。
晚餐出自王阿姨之手,而除了王阿姨,屋里还有一位沉默寡言的陈哥。加上我,这套三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公寓目前住了五个人。
晚餐过后,我吹完头发从浴室出来,惊奇地发现王阿姨正在阳台上帮我洗换洗的衣服。她一边搓着衣服上的泡泡,一边憨笑着与我四目相对。
我心中本能地生出一瞬不自在,但没多想,以为一切正常。
我被安置在门边上只够住一个人的小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台风扇。在舟舟一句“明天就带你去面试”的满怀期待中,我很快进入梦乡。
故事发展到这里,我并未想到“传销”二字会与我的人生产生瓜葛。
2018年2月,警方捣毁江苏一传销窝点。视觉中国 图
第二日
大概早上八点,舟舟将我叫醒,让我收拾一下,说要带我去见她的朋友。我表达了不想见陌生朋友的意思。舟舟解释说:“她有可能会是你往后的贵人。”犹豫少顷,我同意了。
出门前,舟舟和彬姐在阳台上俯首帖耳说着什么,我只当是女孩之间的小秘密,没有在意。出门后,她俩一左一右跟在我身边,又是一次弯弯绕绕,很快到了她所说的朋友家。
我注意到这里和舟舟住所的陈设几乎一模一样。
舟舟的这位朋友询问了一下我的专业和其他基本家庭情况。然后,她绘声绘色地叙述了自己如何从一个96年的小护士抓住机遇,在拥有了现在这份职业一年后身家几十万的成功史。但究竟是什么神奇的职业她始终没有提及。
舟舟和彬姐坐在我的两侧,听得特别认真,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似的。
然而,她的故事并不吸引我。一个小时后,对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还有别的事要忙,结束了这场短暂的见面。
我原以为可以原路返回住所,舟舟却说还要带我去见一个朋友。她说将要见的这位朋友更厉害,我半信半疑,只能被携同而往。
舟舟告诉我,这个朋友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研究生。一开始,她与我一起探讨了和我专业相关的话题,后来又说到当今我国的经济政策以及当下严峻的就业问题等。
她的话题很“跳跃”,一会儿让我了解当今经济形势,一会儿又嘱咐我一定要抓住机遇,在我还没明白她到底想表达什么时,她的母亲从里屋抱出了她的宝宝,孩子哭着嗷嗷待哺,于是我们起身客气地离开。
从进来到离去,也是差不多一小时。
回去的路上,舟舟问我听得如何,我回忆了整个上午自己听到的内容,认真想了很久,心里却有些不明所以。
吃午饭时,王阿姨做的全是我爱吃的菜,关切地为我夹菜盛汤。我心里有些感动。
下午,我仍然稀里糊涂地被带去见了两个人,都是舟舟的朋友,分别是王老板和李老板,整个过程舟舟和彬姐始终对我“不离不弃”,以至于从第一天开始我就很少有机会拿出手机。距离我最后一次联系家人是到达武昌站之时。
两位老板的故事差不多,人生的大致走向也很相似,不过都是“一开始人生如何起起落落如何迷失如何妻离子散后来如何找到了这个组织、有幸成为金字塔收益其中的一份子,而此时又是如何呼风唤雨、高枕无忧”的套路。
也许由于刚开始我对这种“成功致富”的故事本身没多大兴趣,总之他们的话我没太往心里去,反而自顾自打起了盹儿。
对此,舟舟在回去的路上委婉地批评了我。
2017年11月,警方捣毁广西一传销窝点。视觉中国 图
第三日
已经三天了。
当舟舟再一次要求我与她们一起去拜访朋友时,我已经不再奢望实习岗位面试这件事会发生,并隐约觉察到自己可能陷入了某种危险的境地。
然而毕竟势单力薄,我首先想到了的是假意顺从。
整整一天,我顺从地继续听了四位老板的人生经历,每一位老板都向我温习了一遍金字塔形式的收益算法。听得多了,我竟真有些心动——他们口中的豪车、豪宅,纸醉金迷、高枕无忧、全家安乐的生活好像也正是自己向往的。
欲望在拉扯我的灵魂,杂念在与仅剩的理智抗衡。我躺在床上,心里既矛盾又无助,我特别想听听亲朋好友的建议,却发现手机不知何时已停机,周边的无线密码一个也破解不了。
我与外界似乎彻底失去了联系。
第四日
“你们是传销组织么?”第四天一起床,我终于忍不住,质问舟舟。
“不是。你怎么还不明白,听了那么多课,你应该知道这是现在政府秘密扶持的一个项目,这是你的机会,如果你把握了这次机会,以后根本不用再花那么多钱去上学,况且你能保证一毕业你就能找到工作吗?你都不是正儿八经的美术生。但是你只要听我们的,你想要的都可以实现,你不是一直想出国留学么?”舟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要相信我!”
她的回答让我的思绪更乱了,接下来又是漫长的听课过程。我表面装作专心致志,内心却一直在极力辨别。她们说的话其实很多都自相矛盾,可我害怕问出口,将进一步被洗脑。
“听课”期间,我渐渐得知这些“老板们”不但自己陷进去了,大多还成功地劝其亲朋好友加入了这个所谓可以发财的组织,有些甚至一大家子,不论男女老少都参与其中。
当天傍晚,舟舟神神秘秘地对我说:“由于你最近表现良好,组织决定今晚为你办一个欢迎会。”
我心里犯嘀咕,还没交会费就开始欢迎我吗?
整个会议显得特别正式和严肃。主持会议的是个年轻女性,25岁左右,从她准备的材料和恰到好处的举止间,可以看出她的素养不低。
会议中,每个人都被要求两手交叉合十于腹部,端坐在座位上,不得有丝毫多余的动作,随后每个人又被要求依次分享自己的经历。同时,每一位都感谢了曾经带自己加入此组织的人。
轮到我时,我全身都在抖,尽力编造了一段听起来自己已着迷于此组织的语言,又怕某个句子将自己心里的“忤逆”不小心暴露出来,短短几分钟,我流了很多汗。
很快会议结束,人们又神神秘秘、躲躲藏藏着陆续离开。回到住所,舟舟说组织夸我表现很好,一定要留下来。我一边违心地点头附和,说自己会留下来,一边开始寻思逃跑计划。
幸运的是,自从他们验证了我的手机确实停机,也没有机会单独出门去交话费后,就没有再要求我上交手机。夜深人静,我躲在被窝里尝试了无数次手动破解周边的无线密码,终于套出了其中一个。
借着微弱的信号,我激动而忐忑地向远在家乡的朋友聊起这几天的经历。朋友把我那因“洗脑”而催生的一丝欲念和侥幸全都骂走了,并发来很多有关传销的新闻资讯。
原来,我所待的组织就是传销组织,他们通过金字塔式收益来骗取入会费且称此为政府秘密扶持的民间融资,同时让已加入其中的人发展下线,加入的成员会被组织的领头人分组,大概五六人分为一组,生活在一起,被统一管理,我所看到一样的家居设施只是其中一部分。
而且,组织内成员不得擅自外出行动,如要外出需向上级申请,上级会另外安排陪同并在外出时间与外出人员保持联系。
发展下线时,各小组之间可以相互帮忙“上课”,但都需要提前预约,还要传达出进展,以达到更快更稳将人洗脑的目的。
而组织内部也会经常组织培训和任务分工,比如小组内谁负责给他人“上课”,谁负责日常家务、谁作为小组的监督人员等,而培训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将组织内成员进一步洗脑并教授他们给他人洗脑的说辞和方式。
真正“融资”了的是那些组织领头羊们,而组织内成员生活质量往往不高,几乎只能满足其日常开销,更别提什么远大的理想抱负了。
第五日
我庆幸自己及早醒悟,让朋友在网上帮我买好了第二天中午的火车票,计划在第五天凌晨逃跑。
当晚,我一直装睡到凌晨两点,见他们好一阵子没有动静后,蹑手蹑脚地开始收拾行李。因为怕惊扰到他们,阳台上晾的衣物我也不敢再要了,一手提着凉鞋一手拎着比来时轻了很多的行李箱,小心翼翼地从房间走到大门口。
大门把手拧开会发出一定的声响,我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拧开,迅速窜了出去。
走出电梯,穿好鞋,我提着箱子一路狂奔,大门口的保安还在值班,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差点吓得我魂飞魄散!我满脑子在想万一这个保安是传销组织的眼线怎么办?或者他看我午夜两点出走很奇怪把我当小偷拦住怎么办?
心里充斥着无尽恐惧,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很快到了小区门口。万幸的是,刚好遇到一个深夜归家的人,我趁他打开门禁的当口,迅速走出小区。
因是半夜,且该小区地方偏僻,那时街上别说人,车都没看见一辆。我心急如焚,生怕舟舟和彬姐她们发现追过来,将我重新拽回去。
正在脑子一团乱麻时,一辆出租车从远处驶来,我的心跳到嗓子眼,激动地飞奔到马路中央拦下它,还没等车停稳就坐了进去,气喘吁吁地对司机说:“师傅,赶快去火车站!”
司机大伯是个东北人,五十岁左右,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深更半夜还光着脚(因为走太急,鞋半路上一命呜呼了)倔强地提着行李,一脸惊恐,关切地问我发生了何事。
我终于像遇到一棵救命稻草似的,一股脑把自己这些天的经历都说了出来。得知我刚从传销组织逃出来,他不停地安抚我。
坐在后座,我扭头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可怕小区,长舒了一口气。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舟舟。
回到家后,我因替曾经才华横溢的舟舟感到痛惜,上网找了很多打击传销的组织,也求助了该市的相关部门,但收效甚微,对方表示全家都已陷入传销组织很难将其解救。
这是我的一段真实经历。
我常常觉得能有惊无险地逃脱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如果我的手机被没收,如果我的理智在无尽的“洗脑”中被耗尽,后果将不堪设想。传销很可怕,它的危害如今人人尽知,讲述自己的经历,更多的是希望看到这篇文章的人在往后无论遇到何种险境,都要记得尽全力尝试自救,并时刻保持高度警觉,永远不要否定你那哪怕闪现了一秒的危机意识。
很多时候,困境都需要自己首先努力去打开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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